“峥嵘志”栏目设立于年北京自然博物馆建馆70周年之际。纪念北京自然博物馆值得尊敬和怀念的老一辈学者、专家，介绍各专业领域才气不凡的前辈，记录平凡但品格高贵的博物馆人。在自然科学研究和博物馆事业发展的征途中，他们是熠熠闪光的铺路砾石，是后辈们必得仰视的高峻山峰，是北京自然博物馆倍加珍视的宝贵财富。
三年前热映的清华百年校庆献礼影片《无问西东》中，有这样一段画面：
00:13画面中，西南联大的学生们在观看一幅禄丰龙复原图。他们说的“杨锺健”，就是禄丰龙的命名者和研究者。复原图上还有杨锺健专门题写的《题许氏禄丰龙再造像》七言一首：
“千万年前一世雄，赐名许氏禄丰龙。
种繁宁限两洲地，运短竟与三叠终。
再造犹见峥嵘态，像形应存浑古风。
三百骨骼一卷记，付与知音究异同。”
这部分电影片段真实地反映了在颠沛流离的抗战时期，中国早期的科学家们如何坚持开展科学工作并潜心研究的坚韧不拔科学精神，也彰显了那一代知识分子学贯中西的文化素养。而杨锺健先生，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
图1图1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恐龙厅内介绍了世界知名古生物学家，亚洲仅杨锺健一人在列摄影：郑钰
人生当立志
年6月1日，杨锺健出生于陕西华县一户农家。其祖父对于教育子孙有十年读书之训：子孙无论资质如何必令读十年书；而其父杨松轩初时在私塾、乡间和县里担任教员兴办教育事业，之后担任陕西省教育司副司长、同盟会支部负责人等职，后被选为省议会议员。
图2图2少年杨锺健民国三年（）暑假期熟习自习书目表图源：《杨锺健回忆录》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
祖父的教育观念保证杨锺健童年即受到良好教育，而父亲的言传身教，则激励他于年考入了北京大学理预科，开始其持续不懈从事以古脊椎动物学为主的古生物学与地质学以及古人类学、考古学等的野外考察与研究的一生。
图3图3杨锺健在北京大学（）图源：《杨锺健回忆录》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
年，杨锺健先生进入本科地质系。尽管最初选择地质系多少有点“莫名其妙”（《杨锺健回忆录》,p），但或许有幸遇上一众优秀的教师：葛利普、李四光、陶孟和、王抚五、胡适之、何杰……而令他“对地质的爱好越来越强烈，庆幸自己的选择是恰当的”（《杨锺健回忆录》,p）。杨锺健先生的大学时代一边在学海书径中汲取养分，一边在新思想感召下积极投身参与社会活动。
图4图4杨锺健大学时期参与进步刊物的文章撰写和创办图源：《杨锺健回忆录》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
年本科毕业后，杨锺健先生于12月来到德国慕尼黑大学学习地质史及古生物学，师从以研究古脊椎动物化石闻名于世的布罗里教授，还有最早研究中国哺乳动物化石的权威施洛塞。他以乌普萨拉采集自中国北方的新生代化石为材料，完成其“约一百页，图版二幅”的博士论文《中国之啮齿类化石》。年初，顺利通过口试，取得了慕尼黑大学博士学位，其论文的出版标志着古脊椎动物学在中国的诞生。同年，杨锺健先生加入德国地质学会、德国古生物学会及柏林地质学会。
图5图5杨锺健在德国慕尼黑留影（年）图源：《杨锺健回忆录》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
之后的年至年间，杨锺健先生利用参加会议和学习访问等机会在欧洲多地游历。比利时自然科学博物馆、英国不列颠博物馆、巴黎自然历史博物馆、柏林大学地质博物馆、维也纳博物院、瑞典东方博物馆……欧洲众多博物馆都留下了他的足迹。终其一生难以割舍的博物馆情怀，与他这一段“博物馆经验”是分不开的。
图6图6杨锺健在欧洲游历(年)图源：《杨锺健回忆录》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
国破山河在
年2月，杨锺健先生回到北平，进入中央地质调查所任技师。年起任新生代研究室副主任。
图7图7位于北京兵马司的中央地质调查所图源：《杨锺健回忆录》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
数年时间里，他先后在许多地方做野外考察，北到蒙古边界，南到粤桂等地，东迄青岛，西至*塔城。此时其主要工作是关于华北的新生带地质与哺乳类化石方面。
图8图8杨锺健参加中法科学考察团从经张家口、百灵庙、额济纳河、酒泉、哈密、吐鲁番、迪化、塔城，以至取道西伯利亚回到北京（年5月12日-9月4日）。图源：《西北的剖面》/三联书店
这段时期的考察经历在杨锺健所著《西北的剖面》和《剖面的剖面》两本书中做了详细记录。另外《自然周刊》、《中外评论》和《禹贡月刊》等刊物也有文章发表。
摄影：郑钰如果说在此之前他的人生主旋律是克服困难、刻苦求知，那么自年日本发动侵华战争起，真正的困苦和考验才刚刚开始。
年11月，为躲避日本人侵扰，杨锺健先生离京抵达长沙，寻觅了位于余家冲的一处简陋房屋作为中央地质调查所湖南临时办公地点。他首先恢复了《地质论评》刊物，并发表《非常时期之地质界》一文“谈新时代地质工作之重要性，及同仁应取之态度”。年，杨锺健先生在中国地质年会发表演说《我们应有的努力与忏悔》，号召同仁同心戮力发展地质事业。
地质论评旧刊图源：孔夫子旧书网因长沙时局日紧，年7月地质调查所被迫再次转移，后于云南省昆明*公东街设中央地质调查所昆明办事处。他同时受聘西南联大教授脊椎动物化石等课程，“一年期间全尽义务，未取分文报酬”（《杨锺健回忆录》,p）。
西南联大校门旧址图源：百度百科敌机对后方的侵扰和轰炸日益加剧，而杨锺健和他的地质调查组同仁仍在坚持组织开展野外调查工作。对于科学工作者而言，最大的阻碍与痛苦是正常开展科研工作举步维艰。从北平过长沙到昆明，公家及私人参考用书“一本未带”，而面前是大批新发现的极具研究价值的骨化石，何去何从？面对困局，他写下了“人生到此何足论，频对残篇泣路穷”的诗句。
图12图12杨锺健夫妇摄于昆明住所前（年）图源：《杨锺健回忆录》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
幸得德国的许耐教授伸出援手，寄来珍贵的著作和刊物。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工作，杨锺健先生在中国地质学会发表了云南禄丰发现的类似哺乳动物化石的报告，并将最完整的一具蜥龙类化石做了详尽叙述，命名为许氏禄丰龙，以此表达对许耐教授的感谢之情。文章开篇提及的影片《无问西东》片段，说的就是许氏禄丰龙命名一事，这是中国古生物史上中国人第一次独立发现、命名并研究恐龙。这一时期开始，杨锺健的工作重点逐渐转到爬行动物化石和中生代地层方面。
图13图13杨锺健先生（左）与许氏禄丰龙图片重庆自然博物馆侯江研究员藏
年秋，地质调查所再次迁移至重庆北碚。“到了北碚，更为狼狈”。（《杨锺健回忆录》,p）杨锺健先生除了继续坚持进行野外考察，还受邀在重庆大学开设了脊椎动物化石课，所著《脊椎动物化石之采集与修理》成为学生用书。他在简陋的环境下继续研究禄丰蜥龙动物群（禄丰龙、卞氏兽等），自此以后他的工作重点转到了三叠纪动物群和恐龙等类化石方面。年出版《许氏禄丰龙》一书；年秋，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自然略论》文集，汇集短文三十五篇；年，出版《抗战中看河山》一书，汇集离京后五六年时间内的野外考察游记杂感。
图14图14杨锺健-年旅线图图源：《抗战中看河山》/三联书店
年，杨锺健先生作为研究新生代地层及脊椎动物化石专家，被派往国外学习。一年多时间里，他先后前往印度地质调查所、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加州大学古生物系进行访问和研究，观察标本、与同行探讨，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些著作，如《禄丰龙动物群》、《中国云南禄丰的似哺乳类爬行动物》，使他成为当代最活跃的古爬行动物学家之一。他又再度参观了美国、英国、加拿大、瑞士、法国各主要城市的博物馆、陈列馆。丰富的国外博物馆观感和体验，使得杨锺健先生对于国际一流的自然博物馆已经有了非常深切的认知。
图15杨锺健（左一）参观美国内布拉斯加大学博物馆（年）图源：《杨锺健回忆录》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
年杨锺健回国，其时正值内战，通货膨胀生活困难，又因为经费和其他原因，研究工作也面临极度困难。年他受聘担任西北大学校长一职，同年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然而即使在生活最艰难、内心最痛苦的时刻，杨锺健先生总有自己的“解药”：“我一向遇有困难，总有一个退步的办法可以自守，那就是专心研究自己所能研究的东西，不问他事，在无可奈何之中，虽然灰心，而并不颓废，仍然极力做自己的研究工作。”（《杨锺健回忆录》,p）
图16图16中央研究员第一届院士合影（年）第二排左三为杨锺健图源：百度百科
杨锺健生前发表的学术性文章近五百篇，包括二十余种专著、教科书和专门论文及科普文集，是我国现代自然科学界著述最多的少数几个学者之一。著作涉及的学科很多，但是主要工作在古脊椎动物学方面，涉及从古生代的鱼类到更新世灵长类在内的脊椎动物各个门类。
务期于成
年起，杨锺健先生任中国科学院编译局局长，在此期间完成了《古脊椎动物的演化》一书。年加入九三学社并任中央委员。年创建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研究室（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前身）。整个五十年代直至六十年代前半期，他领导、组织了山东莱阳青岛龙、鹦鹉嘴龙、山西鳄等化石发掘和研究工作，国际古生物学术界给予了高度评价和推崇。
图17图17中科院编译局局长的任命通知书（年）图源：《杨锺健回忆录》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
然而对我们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年他走进了北京自然博物馆，任北京自然博物馆首任馆长。
杨锺健馆长欢迎会北京自然博物馆供图其实早在20世纪20年代，杨锺健馆长就已经意识到博物馆在科学教育和国民素质提高方面的重要作用。年，他撰写和发表了《关于陈列馆的意见》一文，对博物馆陈列手段做了介绍和分析。中央博物院建设时期，他也曾将前往任职作为职业选项之一。在其回忆录中，更是多次提及办博物馆是他的志向和兴趣。担任北京自然博物馆馆长一职后，凭借其早年留学和出访期间对西方博物馆、陈列馆的了解，明确提出了建设国际一流自然博物馆的理念，在当时仅有多平方米的空间书写了一部生物发生发展的历史。
展厅里展出的棘鼻青岛龙自然馆供图当时的一楼古生物大厅，只有三条恐龙化石，禄丰龙、马门溪龙，和杨锺健馆长亲自发现发掘的棘鼻青岛龙，它是我国发现的最著名的有顶饰的鸭嘴龙化石，也是我国首次发现的完整的恐龙化石。
杨锺健（右二）陪同领导参观自然馆供图杨锺健馆长提出陈列品不在多而在精，储藏的标本则应当特别多。博物馆的各级研究人员也很重要，研究问题涉及各门类，如鱼类、两栖类、爬行类、哺乳类、人类等。同时他提出标本收藏与研究对于自然博物馆的重要性，他说：前台和后台就像一个金字塔似的，前台是尖，后台是下面坚实的基础。后台组建很难，是因为它的条件比前台高得多。前台只要展出就好，后台还要收集，保存好标本化石。杨锺健馆长总是鼓励工作人员要经常出去找标本，他与每个部门的工作人员都非常熟悉，经常去各个部门串门。他也非常注重培养人才，将很多不是本专业的人才请到博物馆来搞科研。
图21图年北京自然博物馆开展西沙采集自然馆供图
在接受北京自然博物馆馆长这一职务后，他就曾感叹：“要实现过去的理想，还很不容易。”但他仍然挑起了这副重担。杨锺健馆长为北京自然博物馆科研收藏、科普教育、博物馆管理和人才培养投入了自己大量的精力。逝世前两年仍在思考博物馆的未来发展目标：“要建成全国分类学、生态学标本的保藏和研究中心”；“建成世界上第一流的博物馆。”
杨锺健工作照北京自然博物馆供图回望杨锺健先生的一生，有过彷徨，有过犹疑，也有过举棋不定。但正如一部纪念先生的书名，面对再难再险的境地关键时刻他都体现出了“大丈夫只能向前”的勇气和决心（注：《大丈夫只能向前——回忆古生物学家杨锺健》陕西人民出版社）。数十年转眼即逝，如今想要达成杨锺健馆长的心愿，仍很不容易。“只盼大家齐心协力向同一目标迈进，务期于成。”（《杨锺健回忆录》,p）
（致谢：感谢杨锺健馆长之孙杨大同张焕丽伉俪赠书《杨锺健回忆录》，为本文提供丰富图片及可靠史料。）